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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條手帕——沈君山追思會上的懷想

分類:真情流露   2019/05/30

作者:龍應台
錄音:李秀鳳
後製:張靖煒
1974年,我大學畢業之後第一個正式的工作是交大院長英文秘書。那時交大還是「院」。有一天,說清交大舉辦「教師聯誼舞會」,我被帶到清大百齡堂,竟然還有現場樂隊。新來,不認識人。一個玉樹臨風的人向我走過來,優雅地彎腰邀舞。我知道他是清華理學院院長,他當然不知道這22歲的女生是誰,只是注意到她手足無措的樣子,興起俠義之心。
在一起時,我們聊國家大事、高等教育,也聊物理,譬如我說,「跟我解釋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。」有時候,我們聊文學。有一次,談到馬克吐溫。我說,馬克吐溫有一種筆法,我稱之為「幽默顛覆法」,他可以把最嚴肅的場合變成鬨堂大笑,把悲劇變成哭笑不得的悲喜劇。譬如在一個大家都穿著黑衣、滿面悲戚的告別式上,總統正在說悼詞,一隻小土狗突然出現,開始全場亂竄,肅穆莊嚴氣氛一下子就被解構掉了。
沈君山大笑,說:「龍應台,那輪到我的時候,你來我的追思會幫我馬克吐溫一下吧。」
沈君山,我來了。
每年從德國回台灣,我們都會見面。1989年,柏林圍牆被百萬人奔向自由的腳踩塌了。沈君山來到德國,我帶他到圍牆邊,那時候的柏林圍牆還是一堵140公里長的完整厚牆,每一寸鐵絲、每一塊石頭,都沾滿了痛苦的記憶。
我們一人一把錘子,開始敲牆。這麼多年的時光流轉、歲月漂洗之後,烙印在我心裡的,是那天柏林的天空,深邃的藍,無邊無際的空,周遭離奇地安靜,像在默片裡。
空曠的天空下、北國的寒風裡,一槌一槌的聲音,如空谷足音。
敲下了一小塊石頭,拿在手上——那塊石頭塗著很濃的藍紅綠顏色,因為柏林圍牆的牆面畫滿了歷史的吶喊。
沈君山看著石頭,感觸萬千地說,「應台,柏林圍牆都可以倒,這世界還有什麼過不去的關?」
我不知道他說的關,是什麼。但我相信,那個關,既是國家、民族、兩岸的,也是個人生命的。
2007年7月,得知他三度中風的消息時,我剛好坐在一個萬眾歡騰的演唱會裡。
對於我,那一晚就是沈君山的訣別。我想讀那晚在演唱會裡寫的幾個字,做為一條燒給沈君山的手帕:
告訴我,哪一首歌,是在告別
哪一首歌,是在重新許諾
哪一首歌
是在為自己做永恆的準備?
我們這一代人
錯錯落落走走歷史的山路上,前後拉得很長
同齡人推推擠擠,走在一塊 ,或相濡以沫,或怒目相視
年長一點的,默默走在前頭,或遲疑徘徊,或漠然而果決
前後雖隔數哩,聲氣婉轉相通,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;
這裡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
歌聲、掌聲、熱鬧的燈光,照亮的是一片粉紅色的天空。
此刻,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,一個人在加護病房裡,
一個人。
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:
有些事,只能一個人做
有些關,只能一個人過
有些路啊,只能一個人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