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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大的光明

分類:成熟之美   2014/03/12

來到中大校園
1976年9月,我初到中大任教。
這個擁有五十甲大地的中大校園,由正門前的大斜坡,走進學校,便是環校公路。環校公路內邊的中樞地帶,左側僅有科學館和理工館(後來改名為工程館),中間是行政大樓和圖書館,右側的文學院(係指文一館,文二館近幾年才建成),是我到校後不久才落成的。環校公路的外側,活動中心外,男、女學生宿舍林立。宿舍的後面還有車庫、服務平房(內有郵局、醫護室、美容院、洗衣店等)、餐廳。靠雙連坡的側門附近,有中大新村、招待所和男教職員單身宿舍。較遠的操場旁,還蓋著一座健身房。
我是個患有「色素性視網膜變性症」的人,視野狹窄,只能直視。在強烈的陽光下,眼前一片白茫茫;在黑暗中,更是伸手不見五指。因此,當我投進這個偌大的校園時,陌生、孤單,我的心倒懸著,著實恐慌不安,不知如何才能適應。

天色已暗
那年我有下午的課,三點至四點五十分。開學後的前兩個月,四點五十分下課後,天還很亮,我可以從容的走到學校內的餐廳或斜坡上的飯館,飽食佳餚;然後諮議的遊逛校園,才返回宿舍。可是秋深之後,白日漸短,就沒有那麼逍遙了。有天下課後,走出文學館後門,正下著毛毛細雨,天色已經昏暗,只存一絲餘暉。我再也顧不得飢腸轆轆,趕緊踏著微暈,回到宿舍。由於沒有預存任何食物,整夜飢餓難眠。這次的教訓,使我凡遇到下午課時,便在中午預買晚上的食物。那天我回到宿舍,正在吞食冰冷的便當,突然有位學生來了。不知是她平時便已細心的觀察我,或者是憑她的直覺,她竟然問我:「為什麼不去餐廳吃飯呢?」我也不諱言我的困境。隔週,當我下課後,好幾位同學圍了過來,他們說:「老師,我們可不可以跟您一起吃飯?」
他們的真摯和善良,使我硬將湧向眼眶的熱淚,吞了回去,顫著聲音猛道好幾個「好」。我們這群吃飯大隊,多則十幾位、七八位;少則四五位、三兩位。不僅是中文系的同學,也有他系的。

排難解紛
當天朗氣清,蕙風和暢時,吃完飯,同學們便帶著我漫步校園。蓮花池畔賞蓮,大草坪上弄草;情人道中窺情、青松林邊聽濤;大斜坡旁觀車、玄武湖畔待月。有時我們總愛徜徉在理工館和圖書館間百花川旁的濃蔭小徑,輕撫那矮綠叢上,清香撲鼻的白色梔子花;或徘徊在多霧的環校公路上,去撿拾那多色多采的杜鵑落紅。住了幾年的女二舍之後,學校總算為單身的女職員蓋了一棟三層樓宿舍。於是,當陰風狂雨或夜幕低垂時,同學們便到我的宿舍來,如果有男生,便坐在樓下的廳堂上;如果沒有男生,嬌娃們便登樓入室,大夥兒一起談天說地。除文學課題外,家事、國事、天下事,無所不論,無所不辯。有些同學為了參加詩文競賽,便拿來了預先作好的詩文作品,請我批改,或提供參考資料。有些同學單獨來找我,流淚訴說他可悲的家庭背景,或可泣的感情糾紛……。我總是伸出手輕撫他的肩膀,或握緊他的手,慰平他激動的情緒。
人間萬事有時糾纏如繭,難解難分,不是是與非、然不然、可不可能夠判定的。於是,我想出了一個不得已的神祕處方,教會我的學生,用易經卜卦,來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,預卜吉凶,指引迷津。從此,我不僅是個傳道、授業、解惑的教書匠,而且成為神機妙算、排難解紛的諸葛亮。
當沒有課時,我總愛躲在文學館三樓的研究室讀書。尤其下午四點以後,學生們漸漸散盡,而住在文學館屋簷上的麻雀們,也紛紛覓食歸來,吱吱喳喳,互訴所見所聞,吟唱著悅耳的生命之歌。我喜愛在這單純的音符裡,解析中國古今語言或擬想詩文的意象,我實在太貪婪了,總是提早在四點鐘去餐廳吃飯,又回到了研究室來,非待到天上只剩一點餘光,不肯離去。下了樓,出了文學館後門,我循著經過多方觀察後,自己所認定最安全的道路歸去。

天色竟然全暗了
也是個秋冬交際的時節,大概我讀書太入迷了,竟然忘了隨時測度天的亮度。抬起頭一看,只剩一點微暈,顧不得收拾桌上的書籍,我急忙下樓。當走到圖書館利大草坪的小路時,忽然下起雨來了,我手上除了一只小皮包外,一點工具也沒有,只有盯著那白灰色的水泥路,小步小步的往前進。一部腳踏車疾馳而過,心一驚,便踉蹌地往右閃避,竟跌進大草坪的低窪處。我無法再理會身上那裏疼痛,迅速的爬起,重踏上水泥路,才安了一些心。然而,這一耽誤,天色竟然全黑了,我已無法分辨任何的事物,連白灰色的水泥地也看不到了。當時圖書館夜間不開放,連借光的機會都沒有。嘩啦嘩啦的雨聲,摻合著淙淙隆隆的百花川流水聲,我竟然無法分辨從哪裡我可以轉向梔子花小徑。我知道只要我轉錯,百花川小橋是沒有很高的護欄的,我可能會跌進了百花川裏。死不足惜,然而何忍在這個美麗的大地上,埋下了死亡的陰影呢?如果,不死僅傷,那後果更不堪設想。大概由於膽怯和恐懼,我的腳宛如千金重,舉也舉不起來。我全身淋濕了,我告訴自己,我不能就這樣子的待到天亮。我準備求助過路的人,但是當時中大學生很少,又是個雨天,這小路根本沒有人經過。所幸雨停了,我抖一抖身上的雨水,定一定絕望的心神。於是我蹲下來準備爬行,用手的觸覺去探索安全的途徑。這時,從百花州的小徑方向傳來了一對男女的談話聲,似乎是情侶。他們的聲音快要接近我這邊來了,我再也不能失去這個機會,站起身來,大聲的喊:「同學們,我是中大的老師,我眼睛看不見,能不能請你們幫助我走回女二舍?」
我一面說,一面向他們的聲音來處舉步邁去。突然,我踢到了小橋邊微微高起的護欄,前身已經衝向百花川,我的腳尖用力頂住護欄,硬將前身後仰,踉蹌跌了幾步,才站住腳。我又大聲向他們說一遍我的求助,只聽那女孩說:「不要管,我們走吧!」
她腳步移向另一方,那男孩卻說:「剛剛她好危險,讓我們問清楚再走吧!」
我又再說了一遍,那女孩說:「我們不知道女生宿舍在那裏?我們是中原來的。」
我急忙說:「我知道怎麼走,只是天太黑了,我看不見。」
那男孩叫那女孩帶我走。女孩很勉強的用手指拉著我濕淋淋的衣袖。當我左旋時,撞到了梔子花,幾乎跌倒,男孩伸出他的手,抓住我的左手臂。走了幾步,女孩終於問我:「你既然看不見,為什麼會走到剛剛的地方?」
我就仔細告訴她我的眼疾。突然,女孩放開我的衣袖,將她的左手臂伸進我右臂,並用手掌緊緊握住我的手,似乎為她的多疑表達歉意。一股暖流,透過我的手心;直上我的心房;這時我才知道,剛剛我是那麼冰冷。

永恆的光明
春去秋來,年復一年,對中大我已經相當的熟悉。不僅是學生們,中大的師長、同事們,也或多或少了解我特異的體質。在黑暗與強光中,他們會隨時發出天使的語言,指引著我;隨時會伸出觀音的大悲手,扶持著我。我不再孤單,不再恐慌。倒懸的心已經安解。他們星月般的明眸,不知何時,已經物化為我明亮的雙眼。我再也不怕失明,因為我擁有永恆的光明。

作者:詹秀惠
中文系退休教授
錄自《中大八十年》頁408-411(民國84年)
錄音:張意
配樂:楊怡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