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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手杖的光明

分類:真情流露   2014/04/08

第七屆文薈獎專輯 詹秀惠博士
我家住在巷口的四樓, 而我的工作室卻在巷尾的二樓。這條巷子並不長,也僅六米寬,兩旁都是四層樓的公寓。馬路兩邊停滿了車子,是條單行道,車子只能由巷尾向巷口開。
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初,我住進了巷口的四樓,至今二000年一月中,
已有一個多月了。除了去大學教書及例假日外,每天清早,我先生上班前,便送我到二樓;黃昏下班後,又接我回四樓。今早當我們將離開四樓時,我先生叮嚀我說:
「要記得帶手杖。今天我要去日本兩個禮拜,你可要小心拿手杖自己走。」
我坐在二樓書房裡那張靠窗的大書桌前,熟練地操作著桌上的三部錄音機。右邊的單卡式,正播放著文本資料;左邊的雙卡式,我用來轉錄文本資料的重要部份;靠窗的那部單卡式,隨時可以錄下我讀書的靈感和論見。播音停止了,卡帶跳了起來。從早上來到這裡,大約已讀了四、五個小時的書了吧?我有些睏倦,便斜舉雙臂,深深地吸了幾口氣。當兩手放下時,左手碰觸到那支放在桌子左角,用杖頭鬆緊帶捆住的四折手杖。我拿起了它,右手用力拉開鬆緊帶,杖截彈伸,一截一截主動的套裝成一支堅硬挺拔的手杖。我將它橫放在桌面上,左手握著杖頭,右手輕輕的撫摸這支一百一十公分長,如大拇指粗大的杖身,連杖尾落地的一端,都是平平滑滑的,一點碰撞的痕跡也沒有。快十四年了,這支白手杖,我從美國帶回台灣,已快十四年了!
我出生就罹患先天性色素性視網膜變性症,西方醫界認為這是RP因子引病的,簡稱為RP。黑暗中看不見,強光下白茫一片。十四歲時,台大眼醫對我父親說:
「這孩子的眼病,是先天帶來的,無藥可醫,大概五十歲就會失明。」
四十歲以前,雖然黑暗中、強光下不能見物,視野也狹窄,但是只要亮度夠,視力還不錯,可讀書、寫字、自由活動,也可接受常規教育。四十歲以後,加速惡化。一九八六年,聽說美國波士頓有家醫院能治這種眼疾,於是大妹帶我飛到紐澤西小妹家。由小妹夫開車,大妹陪同,前往波士頓。經過兩天密集檢查,第二天晚上,白人醫生要我們到診查室,大妹牽著我進去,小妹夫為我翻譯。白人醫生說:
「妳的左眼,在幾年內將惡化和右眼一樣,只剩光覺。只有光覺,不是看得見,已經是個瞎子。妳已經是個瞎子,妳要學著獨立生活,妳要拿手杖自己走路。」
滿腔希望,轉瞬破滅,如天雷地動,我身心震撼淒苦。回到小妹家,一夜失眠,隔日我託小妹買支手杖。就這樣,這隻白手杖跟著我飛回台灣。
十四年來我卻沒有機會用到它。在大學教書,環境熟悉,還可以勉強來來去去。有困難時,學生、同事也會隨時發出天使語,伸出如來手導引我。居家外出時,自有家人陪同。這隻白手杖,就只好擱置在五斗櫃中,深藏不露了。突然,客廳的有聲鬧鐘叫出:「現在時刻十二點整」。我猛一想起,早上匆匆忙忙來,竟忘了帶便當。我右手拿起手杖,左手拍一下杖身說:「現在起,你可要正大光明、勇敢平安的帶我走上馬路了!」
巷子靜悄悄的,沒有車聲,也沒有人聲。正午時分,好像也有太陽,到底是隆冬時節,冷颼颼的,我豎起了棉襖的衣領,脖子變暖多了。我曾細數過,由二樓到四樓,共需要一百四十步。我一面用手杖拍打著停在路邊的車身,一面默數著步伐,沿著右邊靜止的車陣,往巷口走。
當數到九十二步時,我聽到巷尾傳來車子的引擎聲,我的手杖立刻往右探,還好,才走一步,便探到兩車身間的空處,躲了進去。車子很快駛過我的身旁,引擎聲竟變小了,我又聽到有個男人用宏亮蒼勁的臺語在指揮車子停靠說:
「左邊、左邊,頭前一些,太頭前了,退後一些,好!好!」
  引擎聲靜止了,有人開車門出來,車門關上了,似乎只是一位駕駛。我很高興的移了出來,剛剛九十二步,又走了一步,兩車間的空處算一步,共九十四步。我搖著手杖前行,並默默唸著步數:「九十五、九十六、九十七…」,忽然我聽到那位指揮車子停靠的男人,用臺語對那駕駛說:
「好加在,給那個青目掃到,一定加衰!」
那位駕駛沒回話,我聽到二人的腳步聲走向左側的公寓,鐵門碰的一聲關上了。我的腦門被轟了一拳,「給那個青目掃到,一定加衰!」響徹我滿腦、滿心、滿身。這是什麼話?他怎麼可以這麼說?我沒有擋住車道啊!我還靜靜的等他們的車子停好,才走到馬路的啊!為什麼他要這樣損我?為什麼他要這樣損我?
我的腦筋一片混亂,兩隻腳宛如加重了幾十斤,舉步艱難,猛搖手杖拖地而走。走了一會兒,才驚覺,糟了!竟未數步伐。剛才數到九十七,到底又走了幾步呢?我停下腳步,抬頭右望,一片白茫茫,什麼建築物也看不到,完蛋了,家在哪裡呢?我舉起手杖往右探,探到了空處,走了進去,手杖碰到障礙物,我知道不對,這是附近人家的窗台或花架之類的,我馬上退出,難道我已走過頭了嗎?正想迴轉,忽然從左前方不遠的公寓高樓上,傳來一個男人的大聲呼叫:
「還沒到!還沒到!再往前一個車身就到了!」
  我抬頭朝向左前方說:「謝謝您!謝謝您!」我用手杖拍打著車身,走了幾步,就探到了空處,這時我正左方的高樓上又傳來那位先生的語音:
「到了,右轉,上階。小心!有好幾部機車停在那裡。向左!好,可以前進。注意!有一部機車橫放在台階前,往右轉,有一個缺口,可以上階。好,台階到了,有四個台階。」
  我依言安全地到達四層樓玄關的台階前,現在我已經清楚的知道,那位發出祥和蒼勁的國語導引我的先生,就住在我對面的四樓。我上了第一個台階,立刻轉身,朝向對面大聲說:
「謝謝您,先生!謝謝您的仁善!謝謝您的指引!」
我走進四樓的家門,立即將手杖摔向客廳側邊的長沙發椅上,不知怎的,手杖落了下來,打到我的腳掌面,掉在我的腳尖前。我俯身拾起,將手杖橫在胸前,兩手緊握說:「對不起!」竟按捺不住,放聲大哭。
  我自小視力異常,跌跌撞撞,遍體鱗傷,我從沒哭過;師大路上,計程車撞傷我的右臂,我沒哭過;三民路的轉角處,拾荒者的三輪車輾傷我的左腳掌面,我沒哭過;沅陵街的走廊上,違規騎在走廊上,只顧談情說愛的一對男女的機車,再度輾傷我的左腳掌面,我沒哭過;羅斯福路上,欣欣客運公車撞傷了我的頭和腳,我沒哭過。
只有二十歲那年,在日本行醫的四舅回台省親,親族聚會,他拍拍我的肩膀說:「妳有這樣的眼睛,是妳的命,妳要認命!」我放聲大哭。
三十多年後的今天,我已近耳順之年,竟又再度為眼疾而放聲大哭。今午白手杖帶著我光明勇敢的走在馬路上,要實踐白人醫生所說「你要拿手杖自己走路」的教示,竟遭受如此的挫敗!「給那個青目掃到,一定加衰!」,為什麼一個明眼人可以這樣殘酷地糟蹋視障者?為什麼一個明眼人可以這樣無情的欺辱視障者?
我放肆的哭泣著,滾滾的淚珠掉落在我的手臂上,沾濕了我的手杖。突然馬路上傳來汽車喇叭的急鳴聲,我嚇了一跳,抬頭外望,一片大玻璃窗,映現著白光,我更加吃驚,我竟站在進門巷子邊的那兩扇大玻璃窗前哭泣,不知剛才那位導引我的先生是否看見我在哭?我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他的導引話語,不覺羞慚了起來。這位先生和我素昧平生,我才搬來一個多月,他一定很細心地觀察到我視力的不方便,今天才能適機的導引我回家。這導引的能量,不就出於光明的大愛嗎?我真白癡!竟一味的沉陷在無情的黑暗深淵,而無法洞見到大愛的光明洪流!
我止住哭,從長褲的口袋裡掏出了手帕,擦乾被沾濕的手杖。眨眨眼,擠擠眉,讓剩餘的淚水滾落,洗卻我一路上沾惹的塵埃。
我滿心歡喜,讓這隻白手杖直挺挺的靠立在明亮的大門邊,當我要出門時,可以隨手握住它。

作者:詹秀惠
中文系退休教授
錄自 第七屆文薈獎專輯
錄音:王麗玉
配樂:楊怡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