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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美君的信1 女朋友

分類:真情流露   2017/12/20

給美君的信1 女朋友
作者:龍應台
錄音:李秀鳳
後製:張靖煒
上一代不會傾吐,下一代無心體會……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這個女人看
做一個也渴望看電影、喝咖啡、清晨爬山看芒草、需要有人打電話說「悶」
的女朋友?

很多年以來,當被問到,「你的人生有沒有一件後悔的事」,我多半自以為
豪情萬丈地回說,「沒有。決定就是承擔,不言悔。」
但是現在,如果妳問我是否後悔過什麼,有的,美君,我有兩件事。

第一件事發生的時候,妳在場。
天色漸晚,陽台上的玉蘭初綻,細細的香氣隨風游進屋裡。他坐在沙發上。
他愛開車帶著妳四處遊山玩水,可是不斷地出車禍。這一回為了閃躲,緊急
煞車把坐在一旁的妳撞斷了手臂。於是就有了這一幕:我們三人坐在那個黃
昏的客廳裡,妳的手臂包紮著白色紗布,淒慘地吊在胸前。妳是人證,我是
法官,面前坐著這個低著頭的八十歲小男孩,我伸手,說,「鑰匙給我。」
他順從地把鑰匙放在我手心,然後,把準備好的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。
完全沒有抵抗。
我是個多麼明白事理又有決斷的人啊。他哪天撞死了人怎麼辦。交出鑰匙,
以後想出去玩就叫計程車,兒女出錢。
後來才知道,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、粗暴無知的下一代啊。妳和他這一代人
,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: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。那倖存的,即使在安好
和靜的歲月裡,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或者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,對生活小心
翼翼。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,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;冰箱裡永遠存著捨
不得丟棄的剩菜。
我若是用心去設想一下妳那一代人的情境,就應該知道,給他再多的錢,他
也不可能願意讓計程車帶著你們去四處遊逛。他會斬釘截鐵地說,浪費。
從玉蘭花綻放的那一個黃昏開始,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門。從鑰匙被沒收的那
一個決斷的下午開始,他就直線下墜,疾速衰老。
上一代不會傾吐,下一代無心體會,生命,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,瞬間沒入
黑暗。

第二件後悔的事,和妳有關。
我真的可以看見好多個妳。
我看見一個紮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孩,跟著大人到山上去收租,一路上蹦蹦跳
跳,時不時停下來採田邊野花,又滔滔不絕地跟大人說話,語音清脆和滿山
嘹亮的鳥聲交錯。
我看見一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民國姑娘,在綢緞舖裡手腳俐落地剪布賣布,
儀態大方地把客人送走,然後叉腰跟幾個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大聲理論,寸
步不讓。
我看見一個神情焦慮的婦人手裡緊緊抱著嬰兒,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盯著每
一個下船的男人,尋找她失散的丈夫;天黑時,她蹲在一條水溝邊,拎起鐵
鎚釘釘子,搭建一個為孩子遮雨的棚屋。
我看見一個在寒冬的清晨躡手躡腳進廚房做四個熱便當盒的女人。我看見一
個姿態委屈、語調謙卑,為了孩子的學費向鄰居朋友開口借錢的女人。我看
見一個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漁網的女人、一個穿長統雨靴涉進溪水割草餵
豬的女人。我看見一個對丈夫堅定宣布「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」的女人。
我看見一個身若飄絮、髮如白芒的女人,在丈夫的告別式上不勝負荷地把頭
垂下……
我清清楚楚看見現在的妳。
妳坐在輪椅中,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餵妳流質的食物。我坐在妳面前,握
著妳滿布黑斑的瘦弱的手,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妳的心裡,但同時
我知道妳不認得我。
我後悔,為什麼在妳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,沒有知覺到:我可以,我應
該,把妳當一個女朋友看待?
女朋友們彼此之間做些什麼?
我們常常約會——去看一場特別的電影,去聽一次遠方的樂團演奏,去欣賞
一個難得看到的展覽,去吃飯、去散步、去喝咖啡、去醫院看一個共同的老
友。我曾經和兩個同齡女友,清晨五點摸黑到寒冷的擎天崗去看日出點亮滿
山芒草。我曾經和幾個年輕的女友,在台東海邊看滿天星斗到凌晨三點。我
曾經和四個不同世代的女友,在沙漠裡看檸檬黃的月亮堂堂從天邊華麗升起
。我曾經和一個長我二十歲的女友,在德國萊茵河畔騎腳踏車、在紐約哈德
遜河畔看大河結冰。
我有寫信的女友,她寫的信其實是一首一首美麗的詩,因為她是詩人。我有
打電話的女友,因為她不會用任何電子溝通。來電話時只是想說一件事:我
很「悶」;她說的「悶」,叫做「寂寞」,只是才氣縱橫的她太驕傲,絕不
說自己寂寞。有一個女友,從不跟我看電影聽音樂會,但是一個月約吃一次
午飯。她是我的生活家教。每次吃飯,就直截了當問我有沒有問題需要指點
。令人驚奇的是,她每次的指點,確實都啟發了我。她外表冷酷如金屬,內
心又溫潤如白玉。
而妳,美君,從來就不在我的「女朋友」名單裡。
你啊,只是我的母親。
親密注視
一旦是母親,妳就被放進「母親」這個格子裡,定格為我人生的後盾。後盾
在我的「後面」,是保護我安全、推動我往前的力量,但是因為我的眼睛長
在前面,就注定了永遠看不到後面的妳。
我很早就發現到這個陷阱——我是兩個兒子的「後盾」,在他們蓄勢待發的
人生跑道上,落在「母親」那一格的我,也要被「看不見」了。所以十五年
前我就開啟了一個傳統——每一年,和他們一對一旅行一兩次。和菲力普曾
經沿著湄公河從泰北南漂到寮國,也曾經開車從德國到法國到義大利到瑞士
,跟著世界盃足球賽一場一場地跑。和安德烈曾經用腳步去丈量京都和奈良
的面積磨破了皮,這個月我們即將啟程去緬甸看佛寺,一個一個地看。
兩個人的旅途意味著什麼?自由。如果我去探視他們,他們深深嵌在既有的
生活規律裡,充滿屬於他們的牽絆,再怎麼殷勤,我的到訪都是外來的介入
,相處的每一個小時都是他們努力額外抽出的時間,再甜蜜也是負擔。
兩個人外出旅行,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,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自由的空
間。這時的朝夕陪伴,不論長短,都是最醇厚的相處、最專心的對待,並肩
看向窗外,探索人生長河上流動的風光。
十五年中一次一次的單獨行旅,我親密注視著他們從少年蛻變為成人,他們
親密注視著我從中年踏進了初老。

有一天走在維也納街頭,綠燈亮時,一抬頭看見燈裡的小綠人竟然是兩個女
人手牽手走路,兩人中間一顆心。維也納市政府想傳達的是:相愛相婚的不
必是「兩性」;兩人,就夠了。停下腳步,人們不斷地從我身邊流過,我心
裡想的,是妳:當妳還健步如飛的時候,為什麼我不曾動念帶妳跟我單獨旅
行?為什麼我沒有緊緊牽著妳的手去看世界,因而完全錯過了親密注視妳從
初老走向深邃穹蒼的最後一哩路?
為什麼我解放了自己卻沒有解放妳?為什麼我願意給我的女朋友們那麼多真
切的關心,揮霍星月遊蕩的時間,卻總是看不見我身後一直站著一個女人,
她的頭髮漸漸白,身體漸漸弱,腳步漸漸遲,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匆
的背影?
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妳這個女人看做一個也渴望看電影、喝咖啡、清晨
爬山看芒草、需要有人打電話說「悶」的女朋友?

我抽出一張濕紙巾,輕輕擦妳的嘴角眼角。妳忽然抬頭看我——是看我嗎?
妳的眼睛裡好深的虛無,像一間屋子,門半開,香煙繚繞,茶水猶溫,但是
人已杳然。我低頭吻妳的額頭,說,「妳知道嗎?我愛妳……」
那是多麼遲到的、空洞的、無意義的誓言。所以我決定給妳寫信,把妳當做
一個長我二十六歲的女朋友——儘管收信人,我找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