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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美君的信2 出村

分類:真情流露   2018/01/23

【給美君的信2出村】
作者:龍應台
錄音:江行德
後製:張靖煒
她們薄薄的工資換來一隻又一隻的金鐲,一環一環套上手臂,閃閃發光。然後就可以結婚了。結婚之後會有女兒,她們就要思索怎麼精算、規劃,讓女兒走出村子。
幫我洗頭的時候,惠淑的手機響了。
半躺著的我,閉著眼睛也能模擬她的動作。滿手薄荷香的泡沫,她說「對不起」,關了水龍頭,把泡沫沖洗一下,然後從插滿梳子剪刀的圍兜口袋裡掏出手機。從她說「喂」的音調就知道,一定是她母親的電話。她聽了一陣子,為難地說,「我這裏有人客,沒法度聽你講,暗時再打給你。」但是那一頭母親巴著不放,繼續傾吐,她又聽了一會兒,最後決斷地說,「不行啦,人客在等。暗時再聽你講。」
不必問也知道,住在鄉下的老母親,又跟種田的老父親吵架了,全世界唯一可以訴說的人,是那個在台北城裡從早到晚忙到沒有時間接電話的女兒。
蘇格拉底
惠淑是二樓美容院的老闆,一人工作室,只做預約的老主顧。因為手腳明快俐落,客人一個緊接一個,一天有一二十個頭等著她處理,也就是說,她一天要連續站立十個小時,馬不停蹄。
你知道我不是喜歡閒聊的人--凡是滔滔不絕、絮絮不休的按摩師、美容師,不管功夫多好,我是一定夾著尾巴逃命的,但是惠淑不同。
惠淑是台北市井中的蘇格拉底。
在貧困農村長大的她,沒有機會受高等教育,小小年紀就拎著一個廉價的塑膠袋離鄉背井出來學手藝。出師之後,馬上用微薄的工資點滴累積、縝密規劃,把鄉下的弟弟妹妹一個一個帶了出來。雖是稚齡姐姐,擔起的卻是完整的母責。問她覺不覺辛苦,她說,「我是長女,長女就有長女的責任。」
「誰規定長女就要負責啊?長女也可以不負責任不是嗎?」
她說,「我沒讀什麼書,可是我想長幼有序就是社會安定的根本。我身為長女如果不負起那個責任,弟妹會迷失,會墮落,那就給社會添了兩類人:壞人或者窮人,成為社會負擔。製造了社會負擔對我自己也不會有好處啦。」
正在吹頭的時候,突然看見窗外巨幅的政治人物笑呵呵的頭像冉冉升起--又是選舉季節了。
惠淑憂慮地說,「我看這個人自戀又狂妄,城府很深、機關算盡又故作天真,可是選民吃這一套,台灣怎麼辦。。。」
「你怎麼看得出他機關算盡卻又故作天真?」
她一邊用精油摩搓一根一根的髮絲,一邊列舉一件又一件本城發生的事例,證明她的論點,最後在起身去沖洗時做結語:「民粹都是短線操作,年輕人只看到眼前熱鬧,最後真正被害到的是他們自己,因為這樣下去他們將來恐怕連一個最低薪的工作都會找不到。。。」
「那。。。你擔心你的孩子嗎?」
她想都不想就回答,「我跟女兒說,她一定要把書讀好,技術學好,將來要靠自己。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,尤其在亂世。你說這是不是亂世?」
米雅
照顧你的米雅哭了。
聽說,她是跟在印尼讀大學的女兒通電話時哭了。
我到達潮州時,她正在幫你洗澡。她先把熱水注入洗臉盆,用手測好水的溫度,再幫你脫衣服。我放周璇的音樂給你做洗澡配樂,然後坐在旁邊陪伴。衣服都脫掉了,我就像個醫生一樣從頭頂到腳趾頭檢查你的身體--翻開肉與肉之間的夾層,看是否有紅腫;端詳平常看不到的腋下、股間、腿縫,看有沒有疹子。
米雅一邊用沐浴乳幫你洗身,一邊跟著唱歌。四十歲的她,有兒童似的輕柔嗓音。浴室裏充滿了水聲和歌聲,陽光從小小的窗格灑入,沐浴乳是我從緬甸帶回來的茉莉花香氣。
當你睡了,我問她家裏發生了什麼事。
她一下子就紅了眼眶,淚水奔出來。
「我賺的錢不夠,」她用生澀的中文說,「不夠付女兒學費,女兒說媽媽太辛苦,所以要停止大學。。。」
「停止大學了要做什麼?」
「她想去外國做女傭賺錢,像我一樣。她說不要我一個人這麼辛苦讓她讀書。」
「你覺得呢?」
米雅抬起頭看我,不哭了,眼睛清清亮亮地,「我不要我的女兒跟我一樣,我要我的女兒讀大學。她如果不讀大學,以後就會跟我一樣。。。」
漁村
「她如果不讀大學,以後就會跟我一樣。」
美君,我聽過這句話。
說這句話的你,四十二歲。
我們住在一個漁村裏。漁村的屋舍綿延貼地,天空顯得如此高遠遼闊,像無邊無際的懷抱,容納水鳥在銀色海洋和藍色天空之間翻躍,海灘上的我們在放白色的風箏。風箏的薄紙被兇猛的海風撞擊得獵獵作響,但是無論怎麼撞擊都撐著飽滿不破,那聲音此刻就在我記憶的海浪裡盪漾。
你精算著公務員父親帶回家的薪水,縝密地規劃,要如何讓四個小孩上學。可是漁村的女兒們多數是去加工出口區做工的,綁著頭巾,騎著腳踏車,沿著兩旁全是魚塭和芎麻的鄉村道路,一路踩進工廠大門。她們薄薄的工資換來一隻又一隻的金鐲,一環一環套上手臂,整條手臂閃閃發光。然後就可以結婚了。結婚之後會有女兒,她們就開始思索怎麼精算、規劃,讓女兒走出村子。
你對父親說,「她如果不讀大學,以後就會跟我一樣。」
跳格子
說這句話時,親愛的美君,你會不會有前世今生的觸電感?十歲的你曾經站在你父親面前,堅定地告訴他你要和兄弟一樣背著書包上小學。十七歲的你,曾經站在他面前要求到女子師範學校去註冊,你沈默寡言、從無意見的母親在一旁突然說,「讓她去吧。」你是否深深地看了你母親一眼?
人生的路,因為曲折,所以看不到盡頭也猜不到下一個彎是向左向右。路面上畫著跳格子遊戲,你一格一格往前跳。當你站在四十二歲的那一格,為女兒做主張的時候,前面的路你看得多遠?你是否看得到女兒的欣欣綻放和自己的逐漸老去?你是否看得到後來女兒的逐漸老去和自己的蒼茫轉身?你有沒有過任何一次的念頭,為自己悲傷,為自己不捨,為自己不甘,為自己怨嘆,為自己打算?
漁村的日出從水光瀲灩的魚塭那邊上來,漁村的日落從深沈浩瀚的大海那邊下去。當清新的晨曦微光照進你的房間,當柔軟的黃昏紅霞撞擊到你心裡的時候,你是否也曾經跟米雅一樣突然地悲從中來?
當你也加入那些漁村的女人,坐在矮凳上開始撬生蠔掙錢而割破了手指血流如注的時候,你是否曾經回想到自己在家鄉做姑娘的純真時光而不能自己?
在那數十年流離困頓的日子裏,在那為了兒女而日夜操勞的歲月裡,你是否曾經因為思念你那沈默的母親而潸然淚下?你是否曾經因為自己二十四歲就走出了村子,與她此生不告而訣別、不曾守護她終老、不曾在她墳頭上過一柱香--而自責?
我竟然從來,從來不曾問過你。連問的念頭都不曾有過。